陆老自述采访
2025年07月31日

您是如何走上绘画之路的?

我可以算是出生在书香门第,父辈长于书法字画。高祖制定“钟灵毓秀”为后辈名序,我为秀字辈。一出生祖父即给我取名为“秀竞”,取号“千岩”字“峥”,模山范水,与山山水水结下了渊源。受父辈影响,不知不觉间便喜欢上了绘画,并考入浙江美术学院(现为中国美术学院)62届山水专业。渐次悟得,人生唯有真情怀,尽己之能亲其山、痴其水。就此,我的一生被锁定在中国画的艺术生涯当中。


在浙江美院的学习经历收获最大的是什么,从老师们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?

美院的学习经历,是我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。当时,受顾坤伯、陆俨少、陆维钊、潘韵等当代著名大家的亲授,至今,我依然感蒙诸位先生谆谆教诲之万幸!中国画蕴于笔墨的艺术高下,终在境界与品味。陆俨少先生的笔意墨韵是我的启蒙,先生融“气象高华壮健,笔墨变化多方,韵味融液腴美”为一体,令我感悟到,要把主观精神世界在感受自然中升华。从老师们身上学到的,不仅是专业上的笔墨运用、绘画风格,更多的是如何读书做学问,如何做品格高尚之人。


作为一名浙江籍画家,浙派山水对您的影响是什么?

浙派山水,注重于笔墨的造型,追求笔简意远、遗貌取神的写意精神,这是一种在特定地域文化精神熏陶下所形成的。刚健大气,同时又刚中见柔、刚柔相济。著名的浙派山水画家,像是潘天寿、黄宾虹、我的恩师陆俨少,他们在山水画创作中的一些画学理念、笔墨创新、独特画风,均已成为浙派山水后辈们学习的经典,对我来说,也是如此,力求使画中透发的文化性、抒情性以及审美性更进一个层次。


敦煌是中国艺术的宝库,您是如何注意到它,它如何影响您的创作?

敦煌的壁画,是我国壁画艺术的精髓,要说是如何注意到它,不如说是根本绕不开。敦煌艺术最为直观的美学理念就是要不断追求多样统一和谐的美,是一种融合的艺术美感,比如说,用色的深浅并不难,难的是色彩之间的融合,讲究浅而不薄、艳而不俗。敦煌壁画的用色大多以红、黄、绿、蓝、白、黑、褐为主,色彩绚丽、细致、浓重、浑厚,色彩强烈对比之下,形成了唐代重彩风格,也形成了中国重彩工笔画特有的美学审美观和特有的艺术表现力。

同时,线条作为我国传统绘画的艺术语言,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表现力,敦煌壁画能够以简练的笔墨,塑造出个性鲜明和内心复杂的人物形象,往往在不经意的落笔起稿中,就有一种自然流露于笔墨间。

这样的重彩风格,线条中包含的抽象意蕴,对我的作画具有相当程度的指导和借鉴意义。


海外的游历和居住对您绘画最大的改变是什么?

我多年居于国外,曾有位美国朋友来到画室,问我:“Why only white and black?”(你的画为什么只是黑与白?)当时我无言以对,他不懂“墨即是色”的道理。

海外游历期间,我游访过西方各国,参观了很多大小博物馆和展览,其中,现代印象派、表现主义、抽象派等各派绘画,震撼了我的心灵。西方艺术讲究个性的张扬、心灵的表达,有感悟也有情韵,特别是那色彩绚丽之胜,最能打动我,那种通过色彩所展现的强烈、深沉,以及对心灵的冲击力,是我希望借鉴并加以运用的。

中国画讲究“写意”,恩师陆俨少讲“中国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,似乃具象,不似为抽象”。从这点上来讲,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画的意韵诗境其实是相切合的,故而我对色彩的探索已有期许。

潘天寿说“中国画与西画要拉开距离”,是的,中国画的色彩本身就有一套完整的传统法则,怎样发挥推进中国画的色彩问题,又不失传统笔墨之美,历来都有所为。林枫眠先生强烈的色与墨表现,讲究光与色的互补,调子灰而协调统一,在构成和境界上,呈西画模式,重中国画特色。张大千、刘海粟的泼彩,虽容力流动,大块的石青石绿,却与山石、树林并不吻合,有悖于山与水的形态,成了一块平展的装饰,只是增加了画面的视觉冲击力而已,略显游离。

“墨即是色,色即是墨”,中国画的墨与色虽然是不同的概念,但用同一个理念来对待,一定程度上说,色即是墨所要表达的意蕴。

对于绘画,近年来我做了不少重彩的尝试,坚持以墨为陈,色之为诗。恪守中国画的艺术特点和传统,是创新立派的准则。


您从事绘画这么多年,时代的转换对您意味着什么,如何影响您的艺术?

有一句话叫“艺术来源于生活,而高于生活”,我的所有作品也遵循这个道理,本质上都来源于生活,而时代的转换,对此最为切身的体会,同样是生活的改变。由此而涉及的绘画题材、内容、技法等各个层面,都随之不断转变。

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是一门精英艺术,常常为古代失意文人逃避现实、超越功利提供了平台。戏墨弄笔、自得其乐,远离大众、远离生活是其基本的表现形态。这样的风气传承千百年,不少画家以玩笔墨为绘画目的,所绘的作品就与时代脱节。清初石涛对此深感忧虑,大声疾呼:“笔墨当随时代。”意思就是告诫人们,笔墨语言必须伴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,否则,“从白水以枯煎,恐无复佳矣”。

我也是以此为准则,不仅从笔墨技法的角度理解此语,更在描绘对象上与时俱进,要求自己摆脱晚清以来文人画陈陈相因的模古之风,将目光投向郁郁生机的现实山水世界以及生活花鸟情趣。

与此同时,我在绘画中用色颇多,不仅是因为海外的游历,也是时代背景之下,中西绘画深度交流融合的表现佐证。由此,使我对祖国大好山水更有感悟和体会,技法也更为丰富。我相信一句话,载入史册的艺术品必然打上时代烙印。


除了山水之外,是如何对花鸟、书法也产生兴趣并进而进行创作的?

陆俨少先生曾亲口对我说,“画画,字要写得好;字的功夫,就是练习线条的功夫,就是掌握用笔的功夫。”这正是我们所谓的“以书入画”,有了书法基础,就能够大幅提升绘画当中的笔墨效果。唐代绘画理论家张彦远曾提出:“夫象物必在于形似,形似须全其骨气,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,故工画者多善书。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。纵观中国绘画史,举凡大画家莫不是大书家。远如元之赵孟頫,明之文征明、董其昌,清之郑板桥、金农,近若近代的吴昌硕、张大千、齐白石、潘天寿、陆俨少等都“以书入画”,将自己独特的书法用笔渗透进绘画创作中,从而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画风。吴昌硕将篆书石鼓文的金石气导入其花卉;陆俨少独创的“勾云法”则得益于其书法的行云流水。这样的范例不胜枚举。同样,花鸟是也画家的必备修养之一,和书法的不同之处在于,花鸟画和山水画相辅相成。

山水、花鸟、人物,均为中国画之本属,其理法是相通的,都是笔墨艺术对生活的解读与体悟。传神、达意、取韵的连动中显示画家的艺术情感和思想,展现画家的艺术风格和品性。


回头看自己的创作经历,您认为您最重要的艺术观念和艺术思想是什么?

说艺术思想还谈不上,我的想法是:首先,绘画创作要遵循传统,通过对各个时期中国画的串联和比较,去了解中国画真正的传统,掌握中国画精神,以此加深对民族文化的认识和理解,再通过自己的艺术创作去表达。我始终认为,艺术不是表象的摹仿,而是通过表象去传达自己的情感,甚至愿望,更注重的其实是精神而不是表面。第二点是,艺术来源于生活,但并非生活的再现。我希望用自己的笔墨将生活层层剥开,将自己发现的生活真相和本质,用艺术语言表达出来。艺术从来不是简单地将生活中的大大小小、点点滴滴去做堆砌,而是化繁就简,剥开层层表象,将深埋其下的真实提炼出来,赋予其种种意味,展现给大家来看。第三点是,我希望能在传统基础上,能在符合时代精神的前提之下,将色彩更多融入到画作当中,不断尝试和探索,如何把色彩和中国画结合得更好。创作过程中,无论是一根线条、一个图形、一种颜色还是一个色块,都发自内心,以此为基,去激荡观者的灵魂,进而听懂我的艺术语言。不止于笔墨的粗放,色彩的浓重,更在于充盈其中一种境界、一种精神。创新,立派。